段偉祺與李嘉玉趕到醫院的時候，已是深夜十一點多。

段延富、段延孝兩兄弟都在，段偉祺的母親邱麗珍也在。再加上管家和律師等人，醫院VIP樓層的會客室裏顯得有些擁擠。

邱麗珍見得段偉祺來，也顧不上見到李嘉玉的詫異，上前低聲道：“你爺爺要不行了。”

李嘉玉心一驚，看到段偉祺的臉色慘白。

邱麗珍道：“做過手術了，但醫生說沒有希望了，讓我們準備後事。”

段偉祺好半天說不出話來，其實當他看到爺爺的律師也在時，他就已經有了預感。他很用力地控制，才維持住面部表情。

李嘉玉的手被他握得生疼，但也一言不發，她挨著他站著，給他支持。

段延富走到兒子面前，正要說什麽，會客室的門忽然被推開了，一個醫生走進來道：“段老先生醒了，你們有什麽話要說的，抓緊機會吧。都冷靜點，別喧嘩。”

所有人一下子都站了起來，互相看了一下，擡腿往門口走去。段偉祺拉著李嘉玉靠邊，等大家都走出去了，他們跟在後頭。

段弘文的病房非常大，大家有序地安靜地進了去，離床邊一段距離站住了。

老人戴著氧氣鼻管，身上連著大大小小的管子，體征監測儀滴滴地聲響在安靜的病房裏顯得尤為刺耳。老人聽到了腳步聲，虛弱地睜開了眼睛。段延孝、段延富兩兄弟站到了床跟前，喊了一聲：“爸。”

段弘文認真看了看兩個兒子，道：“你們媽媽叫我去陪她了。你們要好好的。”

兩兄弟眼眶一熱。段延富落下淚來：“爸，你會沒事的。”

“一把年紀了，還自欺欺人。”段弘文嘲笑兒子，但因為太虛弱，語調揚不起氣氛。他喘口氣，休息了一會，又對段延孝道：“珊珊其實是個好孩子，別總罵她，要愛護她。”

“好的，爸。珊珊和她媽媽在買機票了，她們很快就會回來看你的。”

“別折騰她了。告訴她，我答應今年春節還去美國陪她過，我要食言了。”

段延孝終於也忍不住哭了。“我告訴她，我告訴她。”

“偉祺呢？”

“在呢，在呢。”邱麗珍忙應聲，“偉祺回來了，他在呢。”

段偉祺也不用人催，趕緊拉著李嘉玉就上去了。

段延孝和段延富讓出了位置。段偉祺拉著李嘉玉蹲在床邊，握住老人的手：“爺爺，我在。”

段弘文看著他，段偉祺又拉過李嘉玉的手，把她的手握在老人手裏：“爺爺，她叫李嘉玉，我的妻子。我們結婚了。”

李嘉玉聽到屋裏有人抽氣的吃驚聲音，但她沒轉頭看。其他人不重要，她看到了老人眼裏的光芒。

“我知道你。”老人虛弱地笑，“我猜對了。能讓小混蛋變大笨蛋的，一定就是了。還以為他會很快把你帶回來呢，結果等了這麽久。後來我想，他大概追不到你，畢竟是小混蛋啊。”

“對不起，爺爺，對不起。”李嘉玉聲音哽咽了。

老人笑了笑，轉向段偉祺：“你也有說到做不到的時候啊……”

李嘉玉猜他大概是在說段偉祺宣稱自己不婚的事。

段偉祺也笑，他從西裝上衣口袋裏掏出結婚證，亮給老人看：“真的，我沒做到，臉可疼了。”

結婚證一出來，李嘉玉又聽到屋裏有人吃驚地抽氣聲。

老人沒理會別的，他仔細盯著那結婚證看，忽然道：“真想揍你一頓啊。”

段偉祺笑道：“那你要好好休息才有力氣呀。”

老人喘口氣，看看段偉祺，又看看李嘉玉，道：“要好好的呀，爺爺看不到了，你們自己要好好的。結了婚，是大人了。”

“好的，爺爺。”李嘉玉忙答應，握緊了老人的手。

段弘文閉上了眼睛，李嘉玉一驚，不敢動，過了一會老人忽然又道：“我把富昌交給你了，偉祺。”

“好的，爺爺。”

老人睜開眼睛，聲音比剛才更虛弱些。“我知道你不喜歡，你有自己喜歡的事業，但你大伯和你爸都不合適。我原想著，有我在，做你的靠山，我們一起把富昌變個氣象，但現在我走了，你得自己來。你答應我……”

“我答應你。”

“保住富昌，偉祺。別讓董事會那幫人改變它。不要玩資本炒概念只顧賺快錢，踏踏實實做些事出來，錢不是最重要的。”

“我知道的，爺爺。”段偉祺努力忍住淚。他希望爺爺不要再說了，省些力氣，說不定好好休息能緩過來，會有奇跡，但又希望爺爺能多跟他說一些，雖然說的這些都是從前說過的。可也許這是最後的話語了，他希望他能一直說下去，不要停。

“傳統行業還是要做的，市場變了，世界變了，那你就想個辦法讓它們也變變，讓這些企業跟上時代，活下去。別跟風，那些新貴新技術很多資本會去捧的，不差我們。但那些傳統行業還得活，多看看它們。”

“好的，爺爺。”

“你記住啊。”老人看看段偉祺，目光又投向段偉祺身後，段延孝和段延富趕緊湊上前來。老人努力放大聲音，道：“企業家和資本家，是有區別的。”

“是。”段家三個後輩認真恭敬地應聲。

李嘉玉夾在他們之間，在這樣的氣氛之下，內心受到不小地沖擊。

企業家和資本家，是有區別的。

李嘉玉忽然落下淚來。

一天之後，老人去世了。

段家陷入了深深的悲痛之中。段偉祺瞞著家裏偷偷結婚這種大逆不道、打破不婚誓言這種爆炸性的事件，在此時此刻都算不上什麽了。

段家家長們雖然非常吃驚，但都無心置喙和批評。段珊珊和她母親徐春雲從美國趕回來，已來不及見老人最後一面。段珊珊當場哭暈過去。大家擔心她舊病覆發，又趕緊聯絡醫生，仔細陪護觀測她的病情。李嘉玉由段偉祺陪著，正式見過了段家各家長，這事就算過去了。

李嘉玉把情況跟父母說了，宋音也不禁感嘆世事無常。她與邱麗珍通了電話，算是雙方家長的第一次正式溝通。宋音向邱麗珍表達了他們的慰問，邱麗珍按禮節致謝，並邀請他們來參加葬禮。關於婚禮什麽的，暫時就沒法談了。

段偉祺顧不上這些，他讓李嘉玉跟她家裏多溝通。但李嘉玉自己項目的事也是焦頭爛額，她也沒心思多管。這段時間，段家人亂中有序，女眷負責處理老人後事，男的處理法務和公司裏的事。李嘉玉幫不上忙，就靠電話和電腦遠程處理自己業務上的麻煩。

段弘文生前立有遺囑，財產分配上沒什麽大問題，段家兩兄弟一向也算齊心，沒在這方面太過糾結。但生意上的情況就不太一樣了。

富昌是個大集團，董事會成員有十二人，股東眾多，組織架構覆雜，業務繁多。集團一直都由段弘文掌舵。這兩年雖然把段偉祺擡上了CEO的位置，但段偉祺畢竟年輕，富昌的企業風格與段偉祺的個人風格還是有挺大差異，加上段偉祺自己的生意也花費他很多時間和精力，中間因為任明俊的事還有大半年的時間他在國外，那段時間富昌仍是由段弘文管理。所以嚴格說來，段偉祺在富昌的根基不算穩。只是從前有段弘文在他身後撐腰，董事會也都給幾分面子。而段弘文有些決定扯不下臉來與董事會的其他人不好看，都是由段偉祺出面。現在段弘文走了，富昌裏的各種權利爭鬥立時浮出水面。

爭什麽？爭董事長之位。

董事長這個位置並不是段弘文一人就能說了算的，這也是他生前沒能定下的原因。他的計劃是先把總裁之位傳給段偉祺，幾年之後，待富昌改革成功，段偉祺在董事會裏有聲望有勢力之後，再順理成章的將這事提上日程，他借著退休之機，把董事長之位也傳下去。

只是天有不測風雲，誰也沒料到段弘文走得這麽突然。

段偉祺都還沒來得及傷心哭泣，就得穿上西裝，打上領帶，回公司主持大局。發公告，安排股東大會，應付股市動蕩，協調各公司情況，盯緊各方勢力的舉動。李嘉玉急需回C市，但這種時候她不好提出什麽要求，她跟段偉祺一起住進了段家的大宅裏，段家眾人忙碌，她孤單焦慮，有苦難言。

李嘉玉對誰都不好傾訴，但知子莫若母。幾次電話之後，宋音已經察覺和預見到李嘉玉的情緒。別說段家這樣的豪門，就是普通人家出了這種事，新媳婦的日子也是不好過的。於是段弘文去世第三天，宋音和李齊到了B市。宋音的想法挺簡單，她就是來給女兒做主的。不能讓女兒在這樣的環境裏孤立無援。兩家人若處得好，大家熟絡熟絡增加了解，他們也幫幫忙，不是壞事。若是兩家處得不好，婆家借這關口讓女兒不好過，那她就來圓場面，把女兒帶走。小輩不好說的話，她這長輩卻是可以出面的。

宋音和李齊沒給段家添麻煩，自己住進了酒店，也不需要段家人招呼。宋音與邱麗珍道：“我來陪陪女兒的。她年紀小，不懂事，在這種大事上怕是幫上什麽忙，還得我們大人出面才好。親家若是需要什麽幫助，盡管說。”

邱麗珍這幾天幾乎是一人獨撐段老爺子的後事雜務，妯娌徐春雲得照顧段珊珊，徐家老人也正好生病，且段延孝雖對遺產分配未有多言，但徐春雲似乎卻有不滿。她覺得段延孝是長子，又對家族事業貢獻大，只因為段延富生的是兒子，老人便偏心，富昌整個給了段偉祺。徐春雲言語之中總帶著點意思，邱麗珍懶得理她。

但徐春雲正好借機不怎麽管老人身後事，邱麗珍又是要應付各方親戚好友的慰問，又要應對媒體和交際圈的打探八卦，還有葬禮、親友接待等等一系列的雜事堆在眼前，邱麗珍心力交瘁，煩躁疲累，對原本就不喜的李嘉玉更無好感。

李嘉玉雖跟著段偉祺一起暫時住進了大宅，方便這段日子的事務協調，但她整天電話不停，要不就是躲在房間裏玩電腦，就連吃飯都得人去三請四請，整日抱著手機按啊按，很少與人說話，也沒分擔個家務雜事的意思。邱麗珍顧不得理她，只當她不討喜，擺架子，沒點眼色。因為眼下忙著喪事，段偉祺突然結婚的事不好大張旗鼓宣揚，李嘉玉不出來見人，邱麗珍更懶得自找麻煩到處說。先前在交際圈子裏被人戳脊梁骨的難堪她到現在還心有餘悸。

這婚事是這兩個年輕人自己偷偷結的，一點沒尊重他們做長輩的，現在也沒好好跟他們商量什麽，邱麗珍心中不滿，便也置之不理，打算等著兒子、兒媳回頭來求她做主辦婚事了再好好跟他們算賬。

但宋音他們忽然跑來擺出一付要為女兒撐腰的架式來，邱麗珍忽然從一團混亂中理出了頭緒。這婚結得蹊蹺，來得太過突然，先前可是一點預兆都沒有。她的兒子她知道，拿不結婚不生孩子這事頂嘴氣她也不是一次兩次了，他言之鑿鑿說讓她別指望了，吃好喝好開心過日子，別總嘮叨他自尋煩惱，他一定好好為他們養老盡孝，但生活方式他還是要遵從自己的意願。

結果呢？現在鐵樹開花兒子結婚。這個李嘉玉，看來真不是個簡單的姑娘。那個蘇文遠弄得段珊珊精神抑郁卻還心存掛念，徐春雲憋著一肚子火。邱麗珍心想李嘉玉比蘇文遠更厲害，直接把兒子拐去領證了，這先斬後奏，真是可以的。現在她父母又是這種姿態，邱麗珍免不了往壞處想，只不知李嘉玉的種種是不是有她父母的出謀劃策。這兒媳和親家，怕都不是善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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